深读｜20万人次围观，卖出162盒，南京一法院帮债务人直播卖蟹

11月1日夜里9点多，南京市高淳区阳江镇孔老伯家的院子里，高淳法院执行局负责人刘毅和同事还在忙着，验蟹师一只一只检查，再一只一只过秤。前一天，10月31日晚，他和另外4位同事在京东平台帮债务人直播卖蟹，一晚上有20多万人次观看，卖出162盒蟹，共5万多元。

这是在全国“类个人破产”案件中，法院首次通过网络直播变卖债务人财产。因为直播间一直有观众互动，原定两个小时的直播延长了40分钟。这场直播的卖蟹收入用以偿还孔老伯夫妇欠下的债务，剩下的几十万元债务由当地银行提供“重整贷”贷款，这样可一次性还清20位债权人的债务，孔家再还银行贷款。

秋兰是孔家的女儿，是她替父母向法院申请了“类个人破产”，由法院对家庭财产进行清算和分配。她说从晚上直播到第二天一整天，眼睛一直酸胀，想哭，又哭不出来。只见她说完又低头拼命捆扎螃蟹，她说，从今往后，全家一定要经常笑。

“诚实而不幸的人，要有重生的机会”

结束直播后到家，刘毅打开微信，收到无数留言。多年没联系的同学都冒出来了，“那人是你吧，大法官直播卖货啦!”朋友圈无数转发，很多人点赞。第二天，高淳法官直播卖螃蟹霸榜同城热搜，抖音无数转发。刘毅说，没想到引来“泼天流量”，这让他很忐忑，但一想到秋兰家的蟹有了出路，更多人开始了解“类个人破产”，觉得这次探索值了。

什么叫“类个人破产”?刘毅在直播间也解释了，我国有企业破产法，但还没有个人破产法。2019年，最高人民法院发布《关于深化人民法院司法体制综合配套改革的意见——人民法院第五个五年改革纲要(2019—2023)》，首次提出研究推动建立个人破产制度。二十届三中全会明确提出“健全企业破产机制，探索建立个人破产制度”。深圳和厦门是我国两个为个人破产地方立法的城市，从2019年开始，江苏开展“与个人破产制度功能相当试点”工作，也就是“类个人破产”试点。

刘毅说，那些遭遇不幸，却始终坚守诚信、顽强奋斗的人应该有获得重生的机会。他说，起初并没有想到秋兰一家可以申请“类个人破产”，因为她家每年按约定准时往还款账户上打钱，在入户走访深入交流中，才知道孔家的不幸和诚信。

孔老伯夫妇年轻时曾以船舶运输为生，十多年前一场运输争执事故，结束了他们的航运营生，还带来沉重债务。回乡后，他们开始承包水面养螃蟹，因缺乏养殖经验，多次亏损，债务未减反增。2015年5月，秋兰母亲骑电动车时，载着的狗跳下车，导致她把一路人撞倒致残，经高淳法院判决赔偿受害人20多万元，孔家陷入借钱还债的困境，家庭总债务最高时达80多万元。

即便如此，一家人从未放弃。秋兰的母亲方阿姨养蟹、种菜，只要有空，就去摘一担菜，还在村里收残蟹，挑到集市去卖;父亲孔老伯有空就去大市场，骑电动三轮车为货主送货。几块钱十几块钱，一点一点、一天一天，全家齐心协力把钱攒起来。孔老伯有一本笔记本，每一笔欠下的钱，借的日期和还钱日期都清楚记着，本子边都被磨毛了，一些快要掉的纸张，像是压在全家心口的石头。10年过去了，一家人还了20多万元。

秋兰得知有“类个人破产”试点后，鼓励父母向高淳法院提出申请。根据江苏“类个人破产”试点要求，法院要全面准确地核查申请人的债务、财产和偿还能力情况，并经过申请、受理、指定管理人、召开债权人会议、签订并履行债务清偿和解协议、免责考察期等一套完整程序，最终由法院裁定免除剩余债务。高淳法院受理后，执行干警和管理人对他们家的财产状况、债务成因展开全面核查，最终确认这个家庭的债务全因意外与经营失利导致，孔老伯一家从未有过逃债念头。

在第一次债权人会议上，管理人详细说明了秋兰一家多年来的还款记录和蟹塘现状。最终20名债权人一致同意，除交通事故赔偿金需全额清偿外，其余债务按本金九折一次性清偿。高淳法院推动当地金融机构，针对“类个人破产”创造性地推出“重整贷”，由银行为一次性清偿资金提供相对长期低息贷款，秋兰一家彻底告别一次次硬着头皮面对20位债主的窘境。

“我家从来没这么热闹过”

“我们相信法院，法院说他家是啥情况那我们就信。”交通事故受害人家属说，10年了，这事也算了结了。

对秋兰一家来说，这是全新的开始。“昨天这里到处是人，京东物流的，青松专业水产合作社的，还有法院的，我家从来没这么热闹过。”秋兰说。

方阿姨和孔老伯面对面坐着，两人用一种从越南进口的茅草娴熟地捆扎螃蟹。老人说，就剩最后几只了，法官直播把这批蟹都卖光了。两位老人话不多。有人问一句，就轻声答一句。秋兰说，平常两人的脸都是绷紧的，现在已经是他们最高兴的样子了。

“我们家怕是连普通的家庭都比不上，没想到得到法院、得到这么多人的帮助。”秋兰说。

11月2日下午1点，正在蟹塘的秋兰听到手机响了一声，原来是有位陌生人加微信。很快对方发来微信说，“我是昨天买蟹的观众，收到货啦，你家蟹品质不错。”直播卖出的第一批蟹已送到南京市民手中，看到微信的秋兰开心得不知说啥。

秋兰说自己像是憋了很多话，但不知从何说起。她记得家里遭遇几次事故后，父母变得不敢出门。“我也急，我说不出门也不能解决问题啊，你们不去，我去卖。”蟹农的好蟹有人上门来收，秋兰就一家一家去收缺腿的残蟹，一大早挑去市场卖。看到多少能赚点差价，父母也慢慢跟着女儿学着做买卖。父母能出门，秋兰就做自己的生意。白天开小店，夜晚摆小摊卖肉夹馍，一有空还去收残蟹挑到人多的地方，争取卖个好价钱。

每年临近过年，是全家日子最难过的时候，秋兰帮着父母备好茶、酒、牛奶等礼品，小心翼翼地送到债权人家，努力说点好话，请人家理解，今年只能还一点钱，慢慢还，肯定会还清。亲戚家请客吃饭，父母也是坐在角落里，从不多说话。

那晚直播时，法官抽奖，请参与观众打出的字是“秋兰家大卖”“秋兰们加油”，法官还两次提到，为秋兰这样诚信的债务人点赞，为他们加油，他们值得尊敬。

秋兰说，等这季螃蟹卖完，也想带父母到外面看看。

“缺失的奖状补回来了”

“‘类个人破产’试点，就是要让诚信债务人重焕新生。”刘毅介绍，没想到一场直播引起这么大的关注，很多人讨论个人破产问题，这是好事。他说，这场直播看上去大家很轻松，实则开始时都很紧张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，也不知能不能顺畅地说下去。恰逢月底，正是各种案子要结案的时候，大家也没时间彩排，忙完工作跑到孔老伯的塘口都快6点了，离直播只差一个小时。整场直播最大的开销是在塘口搭了个架子，用半小时让AI设计了高淳四景的背景板，直播设备都是借的。

刘毅说，当时全身心和观众互动，每一秒都在想怎么把话接下去，把准备好的内容说出去，把氛围搞起来。有观众留言说，法官拍卖的东西品质有保证。3位直播法官又兴奋得搞了一轮抽奖。

此前刘毅请亲戚悄悄买了秋兰家的螃蟹试吃，亲戚告诉他不用担心。此外，他找到和螃蟹打了30多年交道的全国人大代表、固城湖青松水产专业合作联社理事长邢青松，派出具有10多年从业经验的验蟹师，验蟹师一摸就知道螃蟹的轻重、好坏。每只通过直播卖出的螃蟹，都经验蟹师把关，这样刘毅和同事们才决定上直播，为“秋兰”们蹚一条新路。

在高淳区，“类个人破产”已办结多起。得益于这项试点，21位债权人表决清偿计划，由债务人古某拍卖房产偿还部分债务，其余债务被免除，在外漂泊17年不敢回家的古某终于回到家人身边。

曾经在工程行业做得风生水起的王某，因管理漏洞和投资失利欠下百万元债务，经常被债权人追债，不得已带上马上要期末考试的儿子离家出走。王某偶然得知“类个人破产”试点，立即向高淳法院递交了“类个人破产”申请。高淳法院深入走访其所在社区及债权人，全面核查其财产状况与债务成因。债权人会议一致表决通过，同意王某一次性归还欠款本金80%的清偿方案，并由高淳农商银行量身定制，为王某提供相对低息信贷支持。

儿子每年都有奖状贴在墙上，因为跟着爸爸躲追债，墙上留下一张奖状的空缺。高淳法院把王某的“信用修复证明书”做得和奖状一样，被王某贴在那个空缺上。

就在那晚直播时，法官们完全没有想到居然会出现其他“插播”的声音。秋兰父母在塘口边围的一个鸡圈，养了10多只鸡。法官们在宣传高淳螃蟹时，在介绍秋兰一家时，在表达诚信该受到尊重时，时时有鸡鸣传来。